梦书中的占断,有时和梦象正好相反。如《敦煌遗书》斯2222《解梦书》有这样的条文:
梦见身死,长命。
梦见兄弟相打,和合。
梦见父母亡,大吉。
这就是所谓反梦。反梦这个提法,首见于东汉王符的《潜夫论·梦列篇》。王符说:“阴极则吉,阳极则凶,谓之反。”他是用物极必反的道理来说明反梦的。本来梦见阴象为凶兆,梦见阳象为吉兆,但一至于极,就向反面转化了。王符是个虔诚的梦兆迷信者,他的话不能揭示事物的真相。
据《左传·僖公二十八年》夏四月初一日,晋侯梦见和楚王搏斗,楚王伏在晋侯身上,咀嚼晋侯的脑子,因而十分害怕。晋侯的随从子犯为晋侯占说:这是一个吉梦,我们将得到上天,楚国伏罪,而且我们已经制服他们了。
子犯在这里就是运用反梦的原理来为晋侯占梦的,子犯认为,晋侯虽被楚王压在身上,但晋侯的脸是朝上的,所以说得“天”。楚王虽然压伏在晋侯的身上,但脸朝下,表示伏罪。所以,子犯认为此梦不是凶梦,而是吉梦,表示晋军一定能战胜楚军。
明人陈士元曾撰有《梦占逸旨》一书。陈士元是嘉靖甲辰进士,官至滦州知州。他的《梦占逸旨》虽名为《逸旨》,但没有介绍占梦之法和占梦之辞。该书内篇两卷为占梦理论,外篇六卷为梦兆类编,收集了古代占梦迷信的许多故事。该书综合历代诸家梦说,根据发梦的不同原因和梦与所兆的不同关系,认为梦可以归纳为九个大类:“一曰气盛,二曰气虚,三曰邪寓,四曰体滞,五曰情溢,六曰直叶,七曰比象,八曰反极,九曰厉妖。”
其中“反极”就是反梦,或极反之梦。他还从理论上对“反极”之梦进行了归纳,他说:“何谓反极?有亲姻燕会则梦哭泣;有哭泣、口舌、争讼则梦歌舞;寒则梦暖,饥则梦饱,病则梦医;忧孝则梦赤衣绛袍;庆贺则梦麻苴凶服。此反极之梦,其类可推也。”
在《新编分门古今类事》中,也有一些反梦的例子,如:
蜀进士苏协,字表微,监泉县人。幼寒素力学,为文内赡正雅。伪广政十九年,贾珪下及第。入试前一日,宿圣寿寺僧房。夜梦入一官廨中,屏上有大书一“愁”字。于厅后复见置一秘器,甚高大。既觉,恶之。术士周世明占之曰:“此吉兆也,盖‘愁’者不乐之祥,有秘器而高下,君子之孙,当有至大官者。”是年协果登第,掾于阆中。又梦入一大府,伏谒上官,仪卫甚盛,唱言与协官授广都曹。遂觉,乃志之于书册。蜀有广都县,又终不在此邑。既归朝,掾于怀、汝、洛三任。及太平兴国五年,其子易简状元及第,践历清要,特旨授协开亡曹,仍赐朱绂。易简颇怀喜惧,岁余而协遂卒。易简后参大政;子孙世为显官。(参见《燕闲录》)
此梦例中的苏协在梦中见一愁字,术士周世明为他占梦时认为,“愁”预示吉,此梦为吉梦,周士明在这里就是和的反梦原理。
李良弼,故给事中防之子。大中祥符元年,应进士举同学究及第,授应天府司士。给事知郑州。良弼将行,夜宿中牟,梦人持诗版献之曰:“九霄丹诏三天近,万迭红芳一旦开。日月山川须问甲,为君亲到小蓬莱。”觉而白于父,给事喜曰:“汝必有前程。”至郑而别。五年六月十九日,良弼卒于应天府,给事大悲,痛梦之不诚也。后张君房与给事同舟至应天,且憩泊间,细诘良弼卒殡之日及葬地之所而绎之,乃省其诗,盖良弼丙戌生,年二十七,即诗首句云“九霄丹诏三天近”,三九十十七,梦时年二十五,故云近也。“万迭红芳一旦开”者,万叶之花一旦开尽,即是向衰谢之意也。“日月山川须问甲”者,其年六月又天德月德俱在甲。“为君亲到小蓬莱”,乃虚无寂寞之所也。(参见《脞说》)
张君房在占释这个梦时,也运用了反梦原理,“万迭红芳一旦开”被释为“凋谢”之意,即“花开”释为“花谢”,李良弼的父亲当初认为这是个喜梦,经张君房的占释后,方才悟出诗意来。
据《三国志·蜀书·蒋琬传》记载,一日,蒋琬梦“牛头流血,意甚恶之。”当他告诉占梦家赵直后,赵直就以“反象为征”为占梦的出发点,回答他说:“夫见血者,事分明也;牛角及鼻,‘公’字之象,君位必当至公。”
王符虽是从理论上提出“反梦”的第一人,但梦中形象具有“反征”的说法,在我国的历史中却源远流长。
最早提出梦中体验往往与白天意识活动恰好呈相反状态的是庄子。《庄子·齐物论》中说:“梦饮酒者旦而哭泣,梦哭泣者旦而田猎。”他又说:“君乎牧乎固哉。”意思是说,小牧童白昼辛苦劳动,却引出了夜梦中成为君王的享受富贵的奇想异觉。由于一个人的清贫,缺酒少肉的生活使得他只能在梦中纵情于吃喝。
《敦煌遗书》伯3908《新集周公解梦书》有个小序,对“智者”和“愚人”们把梦的预兆说成相反的有一段批评:“夫梦见好即吉,恶即忧,若何智者解之,恶梦即吉?何愚人说之,好梦变为凶也?”好像这本梦书的编撰者对于从反面来解释有点不以为然,但就在这部解梦书中,我们就可以找出好多梦兆符合相反律的例子
梦见屎尿污衣,大吉。
梦见枷锁者,主得官。
梦见入狱、吃杖、并吉。
梦见奏乐者,哭泣。
构见着新衣者,疾病。
梦见刀相砍者,亲事。
梦见拾得财物,失财。
梦见唱歌,大忧。
梦见哭泣,大吉利。
梦见路上屎尿,大得财。
梦见夫妻相拜,主离。
梦见夫妻执手,大凶。
可见,也未能跳出“智者”和“愚人”们的窠臼。
梦见屎尿主得财的说法,至迟在东晋就已很流行了。《世说新语·文学》载:有人问殷浩:“将蒞官而梦棺,将得财而梦粪,何也?”殷浩回答得很巧妙:“官本臭腐,故将得官而梦尸;钱本粪土,故将得钱而梦秽。”他是在相反的事物中间找到了一致性,是一种反梦正说;因为他的说法宣泄了一部分人的愤懑,在当时传为名言。
南朝宋有个沈庆之,早年贫贱,年到四十还没有发迹。一夜做了个梦,有卤簿(仪仗队)前来,他把卤簿引入了厕所。醒来十分悔恨,厌恶厕所这个地方实在太不上台面了。当时有个善占梦的为他解构说:“你必定大富大贵,但能在旦夕之间。”问他缘故,他说:“卤簿固是富贵容。厕中,所谓‘后帝’也,知君富贵不在今主。”(《南史·沈庆之传》)原来当时俚俗之语有把厕所称之为“后帝”的,所以占梦者说,你要富贵还要等下一个皇帝,说来也巧,换了两个皇帝以后,沈庆之果然大富大贵起来了。后来的梦书有一条:“梦见厕所,亦得财。”(斯620《解梦书》)不知是不是根据这个故事演绎出来的。
北齐有个李元忠,在他踏上宦途前,曾做梦执了火炬进入父亲的墓穴。半夜惊醒过来,心理涌起了不祥的预感,第二天一早,就把梦告诉了自己的老师。老师看他心事重重,就说他:“这梦是全大吉之兆,你执了火炬进入父亲的墓,不是光照先人吗?”用现代的眼光看,这位老师不但会教书,也很会育人。果然,李元忠,日后很有出息,做了高官。后来的梦书有一条:“梦见墓开,大吉。”(《伯3105解梦书》)不知是不是根据这个故事演绎出来的。
占梦术中梦正得反,梦反得正的迷信,在民间流传颇广。有些传奇、小说中,也有这种迷信的反映。北宋刘斧编撰的《青琐高议》后集中,收有《隋炀帝海山记》上下篇,其下篇记炀帝登极后事。据说大业四年有一夜,炀帝中夜到栖鸾院,正好遇到院妃牛庆儿梦魇,好久清醒不过来。炀帝问做了什么梦,牛庆儿说:“我梦见皇上挽了我的手臂游十六院,到第十院,皇上坐在殿上,忽然火燃烧起来。我看到皇上坐在烈焰之中,就惊呼救命。”隋炀帝听了,自我安慰说:“梦死得生。火有威烈之势,我坐在火中,正是得威势的象征。”传奇中隋炀帝“梦死得生”的观念,就是占梦术中反梦的观念。但据说牛庆儿的梦不是反梦,而是正梦。“大业十年,隋乃亡。入第十院,帝居火中,此其应也。”明末凌蒙初在《二刻拍案惊奇》卷十九“田舍翁时时经理,牧童儿夜夜尊荣”中根据《列子·周穆王篇》那个寓言敷演出一个故事,说的却全部是反梦。据说在庄子成仙得道的南华山畔,有个小厮儿,姓言,小名寄儿。一日遇见一个丫髻的道人,传授给他一个做梦真诀以后,便夜夜连续做梦,且夜间做的梦,到白天必定处处从反面应验。比如,夜里梦见华胥国招贤,授他为著作郎,主天下文章,管跻跻跄跄一群儒生,到白天就应验为投到莫翁门下做了个牧童,管了一群牛。夜里梦见华胥国王加他九锡,到白天就应验为屁股挨了莫翁九扁担。夜里梦见在大粪窖边看好粪秽狼籍,到白天就应验为在山前地下发现了一窖金银。寄儿想道:从来说梦是反的,梦福得祸,梦笑得哭。……夜夜做富贵的梦,所以日里倒吃亏。昨夜梦里吃苦,谁想粪窖正应着发财,今日反得好处,果然梦是反的,我要那梦中富贵则甚?他发现了金银,莫翁认他做了义子,从此日子好过起来了,却夜夜做起了险恶之梦。后来又碰到那个双丫髻的道人,道人说:“前见汝苦恼不过。故使汝梦中快活。汝今日间要享富厚,晚间宜受恐怖,此乃一定之理。”这篇小说,演述的乃是《列子》所说的“苦逸之复,数之常也,若欲梦觉兼之,岂可得邪”的思想。而反梦的迷信,在小说中受到了极度的宣扬。
反梦是占梦术中最简单、最易掌握的一种,加以梦反得正,可以使做了恶梦的人寻求一个心理的平衡。梦正得反,也可以使做了好梦的人以自我揶揄来排遣头脑发热,处有它社会心理上的调节效应,所以这种迷信容易在一定历史条件下盛行。作为一种民俗现象,它恐怕还具有世界性的意义。许多民族都有“梦是反的”的说法。比如日本民间,也有“梦见拾到金子,主招损失”的传说,和我国梦书中“梦见拾得财物,失财”如出一辙。西方民谚,也有“夜梦预示昼事之反”之说,与小牧童 言寄儿的想法完全一致。可见人类心理在许多地方是有共通性的,迷信也不例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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